我是小心翼翼合上书的。没有一本书让我这样怯生生地打开,怯生生地合上。打开时的怯,是人自然的,血液里的,可以称之为集体无意识,对生命,对血,对人体,对死亡,红色和黑色,本能的反应是严肃的,这种严肃就与恐惧有关,恐惧从个人而言,可以是莫名的,而从人类来说,这已是人性本身,可以说,拿到这本书,看到大红的生命的字母在黑色的显示着血管经络的人体上的封面,我的第一反应,是一怵,是小说吗?起码没法让我自然地欣喜起来;译完之后,合上书的那一刻的怯,却是清醒的,我怕吵着什么?是主人公,他换了肝,在病床上躺着,那样平静低调叙述着故事?是主人公的对话伙伴,那个身体已去,只有肝活下来的生命?是只在他故事里活着的故去的那些人和事?是他故事里那么真切的感激?还是轻纱一样的浪漫的诗情?我怕触动了那人,怕触动了那魂,怕触动那画一样的静,怕触动那无风的水面一样的平。我怕轻轻地咳一声,就会搅场,没敢出声。这一刻的怯,更深,因为我的掩饰被剥落,我的恐惧被点穿,译完了,梨花落地的声响。
《生命》德文版封面感谢作者的HappyEnd,而且让我看到这愉快结尾的现实继续,不是化蝶后的雨过天晴,更不是好莱坞式假想的幸福,我见证这幸福结尾的延续,很安慰,很阳光,衷心祝福他。
我先说这些,想让自己回到现实,从灵魂间的对话和虚虚实实的叙事结构中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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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评论,从没有人这么平静地写过死。他是在写死吗?虽然,病床上的他想到的梦到的说到的,是死,那么多地出现这个字,那么多地记录死的事件,可感受到的是他活过来的过程,活着的平静呼吸,平常听着故事,打着招呼的表情,他病床延伸出去的是鲜活的社会,柏林的大街小巷,意大利的海边,墨西哥丛林,各式人种人群。我甚至都会想,午夜,那些操着各种语言从我住的街边散步走过,骑车经过的年轻人,是否与他有关,是卡加,是吕贝卡,是尤莉娅们,还是那个下了班的医生护士,柏林于我,亲近起来。他写出这个时代、技术、革命、战争、种族、杀戮、情爱、吸毒、事故、富裕、贫困……他写情感、牵挂、感激、爱、无聊、厌世、求生,他写血与肉,写人群社会,写个体的心灵,无论如何,平静的语调,平静的目光,平静的心跳。
这种平静是如何做到的?从头到尾,我一直在问。
故事从午夜开始发生,主人公独自回到家,吐血,医院,出血是静脉曲张破裂造成,因为他患有严重的肝病,从死亡的边缘救回,之后再次发生,换肝已迫不得已,曾为不吵醒女儿,拒绝了一次机会,后来又等到了肝移植的机会,以别人的肝,幸运地活了下来。小说记录了肝移植之前的几次住院,接受肝移植后在康复院和病房里自己内心对肝的主人的感谢,以及在病房的感受与经历。所有的人和事,是躺在病房里,经历的,想到的,和病房里的病友对话而来的。自始至终的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,病情发展的线索,作为病人,自然生死攸关,必有惊心动魄的时刻,可对于小说,能有比这再简单的叙事方式吗?对于读者,还能有比这更平淡无奇的故事解读吗?谁会对一个平铺直叙的个人病情报告感兴趣呢?连我自己在翻译的时候,经常不假思索地直译,这,是小说吗?这会好看吗?这甚至是比公开日记还简单的方式,连日期都不用顾及,是什么能让你看下去呢?一处处的细腻描述,写出你也经历过的许多情景,你会禁不住一次次会心一笑,随处可见的奇思妙想,禁不住令你拍案。如此个人的经历,读来却兴味盎然,如此平淡的语气,亲如朋友聊天,切如自身感受,你是不会把一个熟识的朋友写给你看的信,放下的,你不会对一个熟识的朋友的病情经历毫不